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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06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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唐荼荼醒了醒神,擦把臉的工夫,外頭“各家迎駕,閑人回避”的唱詞已經念過兩輪了。

芳草追在後頭叫著:“小姐,我給你梳頭呀。”

唐荼荼擺擺手示意她回去,嘴裏銜著根銀簪,含糊說:“來不及了。”

她動作麻利,出了帳篷還沒走出十步遠呢,左手攏起頭發緊緊地繞了兩圈,一根簪子橫插進去,就成了一個最簡單不過的盤頭。

一路走著,唐荼荼還順便把領口和衣擺抻平,再一瞧,除了後頸落了幾根碎發,哪裏像是個剛睡醒的人?

“姐,你這……”

珠珠看得目瞪口呆。她個小丫頭,一頭稀疏的軟發,往常梳個頭都得一刻鐘呢,挑挑步搖又得一刻鐘,還沒見過這樣的。

她渾然不知這是軍隊裏的三分鐘起床整理儀容大法,只覺得姐姐厲害死了。

“不難,回頭我教你。”唐荼荼拉著她,快步往人最多的地方趕,珠珠連走帶跑地跟上。

兩人到得晚了,各部的官員和命婦們已經排起了隊,放眼望去一片人頭攢動。

獵場是天家少有的娛樂活動,特許官員們褪去朝服,穿著更為方便的公服——這些國之脊梁們不穿曲領大袖、不戴梁冠了,看上去還沒侍衛有氣勢,全是上了年紀的叔伯輩,裏頭看不著幾張年輕面孔。

女眷這邊,有誥封在身的命婦們都站在前邊,日頭底下望去,只能看見許多閃花人眼的後腦勺——珠玉點翠插了滿頭,衣裳上的絲綢和金銀繡線也反著光,那叫一個貴氣逼人。

裏邊許多都是上了年紀的老夫人,大太陽底下穿這麽一身,不知道得多熱。

可是能捱一捱這熱,也是官家夫人們最想要的尊榮和體面了。

建朝年代久了,往往會落入一個窘境,滿朝公卿多如過江之鯽,光是跟晏氏一族沾著血親的皇室宗親,唐荼荼聽說有將近十萬人。子生孫,孫生子,子子孫孫無窮匱也。

朝廷把公侯和外命婦的誥封捏得越來越緊,成了大功小賞,小功不賞,加上降等襲爵,勉強控制了公侯數。

所以打頭站著的一二品命婦,全是滿門勳貴,闔家老少爺兒們一起用功績給老夫人請個封。

沒有命婦銜的夫人們,都要隨兒女站在隊尾。

珠珠腦袋探出隊伍,賊頭賊腦地瞧稀罕,唐夫人拉扯了她兩回都拉不回來,左右瞧瞧,瞧見別家的小閨女也有不少這樣的,唐夫人才由著她去。

她一個婦道人家頭回見識這樣的場面,心裏不安穩。

周圍那些夫人們舉手投足仿佛都能入畫,那氣度,只消看一眼就知道全是名門望族出身,通身上下無一處不妥,連表情都像是一個模子裏鑿出來的——該幾分笑,幾分嚴肅,全拿捏得妥妥當當。

唐夫人總感覺自己全身上下哪兒哪兒的儀態都不對,站直了不對,挺肩了不對,塌腰更不對。她暗暗瞅著別家夫人,照貓畫虎學著樣兒,遠沒有兒女們自在。

珠珠好奇:“怎麽別人都穿著紅衣裳、紫衣裳,爹爹是綠的呀?”

周圍好幾位小姑娘失笑出聲,都扭身瞧她,唐夫人臊得恨不得去捂她的嘴,手卻沒有閨女嘴快。

唐荼荼大方又坦蕩,低聲解釋:“因為爹爹官品低呀,一二品的官員穿緋袍,三四品穿紫袍,爹爹是五品了——你知道‘大紅大紫’吧?別人說你‘將來一定能大紅大紫’,就是祝你升官發財的意思。”

唐荼荼像學館的夫子似的,不疾不徐地給她解釋了。

珠珠噢一聲,嗓音脆甜:“那等爹爹升官了,是不是就能站在前頭了?”

她個子還沒抽條,才長到姐姐胸口,唐荼荼很順手地揉揉她腦袋,說:“不管站在哪兒,做官都是要為國為民的,沒有前後之分。你看周圍的差爺,不也在認真當差麽?”

周圍拿手帕掩著嘴暗暗發笑的姑娘們,聽她這麽說,反倒收了笑,臉上浮起不好意思的薄紅來。

唐義山靜靜聽著,心裏真是既驕傲又傷懷,驕傲的是妹妹年紀不大,竟能看得這麽通透,傷懷的是……蕭臨風那個混賬!他什麽時候和荼荼有來往的!

他還在為今早的事兒耿耿於懷,小小少年胸腔裏窩了把火,子曰遇事三思,唐義山三思了一早上,越想越氣了,氣自己識人不明,還想跟那混賬做朋友,恨不得把蕭臨風拉到林子裏罵上兩句。

抓耳撓腮想了一上午,也沒琢磨好該罵他什麽。

——畢竟荼荼……是自己長著腿跑出去的……

“來了來了!”隊伍裏有人壓著喜悅叫了聲。

鳴讚官昂首闊步走在前頭,手持十米長的靜鞭,啪啪啪地狠抽三響,丹陛大樂驀地響起來,兩側的樂官莊嚴奏樂。

唐荼荼抖擻精神,朝著路頭望去。

從看到第一面金色的入蹕旗開始,足足有半刻鐘,幾百名清道的藍衣太監才走過去。這是典儀監的,分散站在隊伍邊上,圓睜著眼睛盯著他們的一舉一動。

之後是鐃鑼銅角鼓齊頭並行,樂隊走過去,再後頭是舉旗的,日月星辰、風雨雷電、東南西北四獸旗、還有各種認不得的祥瑞獸旛,三山五岳二十八星宿……各色彩旗輪番上陣。

唐荼荼眼皮跳了跳。

她踮著腳往遠處望,這旛旗隊伍長得望不著頭。好不容易等舉旗的走過去了,後邊又是紅黃二色的龍傘華蓋,還有十幾把“壽”字扇,騎著馬的前導將軍威風凜凜。

這排場大得叫人疲倦,明晃晃的太陽當空照,唐荼荼困得眼淚直流,拿帕子掩著嘴,很小心地打了個呵欠——典儀太監幹的就是監督的活兒,誰行為不妥了,回頭肯定要敲打各家老爺。

邊兒上有五六歲大的小孩子站不住了,不知是餓了還是想撒尿,剛喚了一聲:“娘……”

旁邊的公公便橫眉斥道:“肅靜!”

那小孩嚇得一激靈,忙站直了,竟被這一聲嚇得打起嗝來,“咕咕咕”了半天。他娘急出了一身汗,拍背也止不住嗝。

公公無奈,只得讓這夫人把他抱下去了。

這下,唐荼荼連呵欠都不敢打了。

這儀仗隊走了半個鐘頭,等得人都沒精神了,終於見著了禦輦的影兒。

六匹大白馬拉著輛大得咋舌的金車,那位尊貴無匹的皇帝挑起半幅簾子,從禦輦裏伸出一只手,向下虛虛點了點,沖著人群揮出一個“觀音菩薩拿楊柳枝灑甘露”的手勢,又像隔著空氣,撫了撫臣民們的腦袋頂。

站得偏,連皇帝長什麽樣兒都沒看著。

唐荼荼:“……”

站一個鐘頭就為了看這只手,她連腹誹的力氣都沒了。

一群嬪妃輦車行過後,督禮官總算離開了,這就是允許說小話了,人群裏漸漸熱鬧起來。

外國使臣千裏迢迢地來,他們儀仗都小得可憐,跟本朝氣象沒法兒比。

唐荼荼掃了兩眼,回大帳去補覺了,醒來已經過了午時,大帳裏只留下芳草守著她。

“小姐可算是醒了,外邊比賽摔角呢,咱們快去看。”

午膳還是溫著的,唐荼荼匆匆吃了兩口飯,校場的方向人聲鼎沸,她聞著聲兒精神了,吃完也顧不得下下飯,拔腳往校場趕。

這塊場地上的摔角比賽正如火如荼,鼓聲咚咚震耳,喝彩聲如海浪般一波一波地湧過來。

占地十畝的大場地上,人竟快要站滿了,好不容易才找到個能看著的地方。

校場地面平整,臨時搭起來的看棚成了個弧形圈,皇家與高官命婦們坐在看臺上,剩下的“閑雜人等”通通被侍衛隔在百步之外。

離這麽遠,視力好的還能看見點,視力不好的,只能聽個響兒了。

那邊的皇室坐得雍容,添茶打扇的婢女都有一沓;

而周圍的官眷和下人們人踩著人,全伸長脖子瞧。後頭來的擠不進來,焦急地問著:“怎麽啦怎麽啦,誰贏啦?”

這道界限太刺人,唐荼荼說不清是什麽滋味。

她站了沒一會兒,影衛在人堆裏找到了她,一拱手和煦道:“姑娘,二殿下給您留了位子,請隨奴才來。”

前腳還對封建王朝的做派嗤之以鼻,這當口,唐荼荼不太自在地清了清嗓子:“……我能帶上我家人麽?”

影衛道:“已經派人去請了,二殿下留足位子了。”

唐荼荼把心裏的芥蒂按下去,沾了點“萬惡掌權階層”的光。

進了內場,才能切身感受到這摔角比賽的熱鬧。

二殿下給她家留了個好位子,這塊看臺視野僅次於皇家,算是很當正的位置。

前頭那排坐的不知道是哪家的老太太,生得富態,寬膀圓肩,周圍的兒媳孫媳坐了一排,這個笑著喊“老太太”,那個喜眉笑眼地喊“奶奶”,一群人笑鬧打趣好不熱鬧。

能占這麽多座兒,分明是個厲害人家。

唐夫人對荼荼放心,對珠珠沒譜兒,拉著小丫頭坐到自己身邊了。

古代的摔角,各朝一個稱呼,有的叫角力,有的叫相撲,卻與後世那些病態肥胖的相撲選手不一樣,這會兒更像是角力、摔角和近身格鬥的綜合體。

因為純粹用身體相博,不用任何武器,肢體沖突很強,極富有暴力美學。

有身如鐵塔的,膀子有小孩兒腰粗,腳下似紮了根,死活撞不倒的;也有修習了內家功夫一力降十會的,都是各營選出來的善撲好手,打起來也真真是拳拳到肉,一點不註水的。

軍官們看得血脈僨張,紛紛除了臂甲,上場去比劃拳腳了。這陣仗難得,擂鼓聲立刻重了十成十,周圍幾千將士的叫好聲,喊出了震天撼地的雄渾氣魄。

女眷這邊沒幾個能欣賞得了,唐夫人和珠珠看得直捂眼睛,借著從手指縫間漏進去的一點光看,唐義山還能勉力支撐,唯獨荼荼啪啪鼓掌,叫好叫得真情實感。

直到場上一個穿著汗衫、打了赤膊的少年上場,唐荼荼面皮一僵,笑不出來了。

這少年白得似只白斬雞,個頭也不高,臉上稚氣都未脫,只有大臂上覆著一層薄薄的肌肉。他那對手卻是個魁梧的成年漢子,足有他兩個人粗。

唐荼荼眼前一黑,心裏直罵娘:隊長哎,你身無二兩肉,你上去幹嘛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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